小女结巴

赐予我生的希望,我便视你为神

张万林X师爷

“镜水夜来秋月,如雪”

如镜子般的湖面中,一轮圆月挂在上面。

东北的秋天比不得上海绵长,却也不似老家江南的阴冷,

早晚间被压制两季的凉气从地底返上来,被风一吹,冷冽的让人恨不得多加两件衣服。

夏俊林端正的站在湖边,离远看像是一柄钢枪,宁折不弯,冷风夹杂着水汽吹起他轻薄的长衫,那张略带沧桑的面孔上,剑眉轻皱,平静的黑色瞳孔和湖水一样,泛起涟漪。

“夏主任站在这里做什么?吴看这种荒凉的地方可没有什么诗情画意值得侬驻留。”

随着耳边传来上海味十足的普通话,一个消瘦走到夏俊林身边,并肩而立在湖边向远处望去。

来的人是徐清风,解放后和夏俊林一起在上海大学任职的老师,

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书香门第,曾祖父是晚清二品大臣,

也正因如此,他一向瞧不起夏俊林这个上海叫得出名号的武夫,

毕竟文武相轻,是老祖宗给留下的诟病,他一届凡胎,自然免不了俗

两人在一起教书,他自命清高却不知为何总是忍不住和夏俊林较劲,他相信夏俊林这个老江湖不会不知道他的这点心思,却对他还是和善有加,

反而张万林第一次见到他,便虎目喷火想要动手,被夏俊林拉回去后还是面色不善的看着他,

见识到张大帅的蛮横,徐清风到也同情起夏俊林来,但他心里清楚,认同这上海十三太保之一师爷的真正原因,还是夏俊林那不弱于身手的才气,

但徐清风嘴上是绝不会承认,

两人在上海大学任职十几年,得知夏俊林先他一步坐上教导主任,徐清风气闷的在家卧病两天才好转,而好转的原因绝不是因为张万林那丝毫没有隐藏的幸灾乐祸和夏俊林在从他女儿那里得知病因后,嘴角压不下去的笑意,

“侬说咱们斗了将近二十几年,关系还越吵越好不说,情谊越闹越深,夏俊林,侬说咱们上辈子是不是冤家?”

夏俊林垂下目光扫一眼身边的人,徐清风眼底的担忧看的他心里一暖,

十六岁初入江湖,十载寒暑过后,在人间这座修罗场内早已练就出一副铁石心肠,身上那仅剩的人情味都用在张万林身上,

但想到当初在上海大学遇见徐清风时,这个长相、气质与永新三当家七分相似的人,

夏俊林真得怎么都厌恶不起来。

“我没想和你争什么,而且,你也不够格,”

看着身边要跳脚的老友,夏俊林不紧不慢的又补一句

“但你这后半句说的不错,咱们上辈子一定是冤家,而且还是你欺负我那种,所以我这辈子便都还回来了。”

看着徐清风气闷的样子,夏俊林没有出言安慰的意思,

从认识徐清风那天起,欺负这个人便成了他的乐趣之一,

看着和陆昱晟相像的人在自己手里吃瘪,夏俊林的心里会莫名的安心,

那种感觉是一种没有缘由的久违的熟悉感,一种自欺欺人的感觉,就像是从前的那些兄弟都还在,陆昱晟没有去香港,洪三还没有死在重庆,霍天洪没有选择隐居北京,永鑫还是那个上海滩屹立不倒的永鑫,上海还是那个乱世中最为耀眼的明珠。

乱世出英雄,乱世出名流,那个诗者有幸国之不幸的时代已然逝去,只留下他们这帮苟然残喘的半百老人守着一帮人走过的峥嵘岁月,不敢离去,生怕那些能回来和回不来的人,都被江湖上的后起之秀遗忘的干净,

到时无情也有情,是无情还是痴情,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看的清?

萍水相逢,可轻生死,半生好友,拔刀相向,这便是江湖,这便是人性。

“王老将军走了,那帮人这几天只给喝点米汤,给分的活还多出来不少,六十多岁的老人啊,这就是咱们下一代人做出来的事情!俊林,八年抗战三年内战咱们到底赢了什么?如今我还真希望这战争再往后拖上一拖,这帮灭绝人性的东西都死绝了才好!”

惨白的月光照在徐清风异常红润的面孔上,颧骨凸显的脸上露出惨然的笑容,看着那强忍的泪意,夏俊林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开荒八年,当初分配在此地整整三百余人,如今只剩五十几人,来这里第一年便有七十六位学士自尽,张万林因为“身体特殊”每晚劳作后都要被单独“教育”一个小时,当时张万林为让他宽心,张狂的安慰他说,老子不是那帮书呆子,就算是死,也得死出个响来。

张万林是武夫,自然不懂读书人死谏朝堂与为将者战死沙场一样,对其来说都是最好的归属,可如今的世道,文人武将连一死明谏的机会都没有,那也只能以死明志了,

死亡,不是妥协,是傲骨,是不愿与这世道苟同的志气,

世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中国文人向来不缺傲骨大义,可谁都明白这种舍生取义的事情没有发生没有最好,最好的世道。

张万林这厮说得话夏俊林一直半真半假的听着,久处于江湖高位,说话过嘴不过心实属正常,夏俊林也不在乎张万林说什么,当初张大帅舍弃家财万贯愿意为他入gd去北京潜伏,就已经说明两人的情谊,什么海誓三盟那都是小年轻做的事情,他们两个男人,只会默不作声的把性命交到对方手上,死守着对方的后背,

至于接不接着,你看着办,而换一句话说,就算死在你手上,我也愿意。

可夏俊林没想到,一向不守约的人,在这件事情上却较真起来,在八年后,还真是说到做到,让夏俊林当面发狠的机会都没留,就这样坦然的走了。

也是,这种不知尽头的日子,以张万林的性格,这八年的一大半时间还是因为夏俊林才没有利落的上路。

“俊林,今晚怎么穿这件衣服出来了,当初走的时候你可就拿这一件体面的衣服,一会被那帮红卫兵看到,弄坏了可不好嘞。”

徐清风看着夏俊林身上青绿色的长袍,心中格外不安,

身边的人并没有回答他,反而面色温柔的低下头,小心的抚摸着长衫的袖口,如同看着珍贵的宝贝,自顾自的开口说到

“张万林总说我像青竹,身上有那股文人的拧巴劲,所以送我的第一件东西便是穿着的这件长衫,都说士为知己者死,但我觉得士也可为知己者活,徐清风,你说,十年后咱们中国会是什么样子?”

徐清风错乱的双眼猛地看向夏俊林那格外平静的双瞳,一股怒意冲上脑海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吴哪里晓得伐!”

一阵北风呼啸而过,那件已然不合身的长衫被吹的沙沙作响,

徐清风被吹的打起冷颤,连忙将双手插在衣袖里,蹲在地上不去看夏俊林,像个赌气的老汉,

这种不雅的动作,放在以前他绝不会做出来。

夏俊林到像是没有感觉似的,依旧笔挺的站着,看着远方连绵不绝的群山,黑暗的沉重的阴影,像笼罩在几千万中国人心中的浓雾,无法轻易驱散。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心底倏然升起的豪气使夏俊林不由的喊起来,却被徐清风紧紧捂住嘴,

徐清风紧张的望着四周,反观夏俊林却坦然的站在那里,只见他将老友的手放下后,拍了拍徐清风的肩膀,像是聊家常的说到

“我已经嘱咐过老黄,以后他会照顾你,你这副身骨没人照顾还真不成,咱们一起来的几人,现在就剩下你和他,你别急,等我说完。”

看着等不及要开口说话的人,夏俊林无奈的让他等等

“吾辈文人,何惧一死,但这个世道,活着比死难,你知道我一向鸡贼,所以简单的事情便交给我做,清风兄,我一介莽夫,比不上你这种心怀天下的智者,还记得,当初在你家里畅饮使,你说过等老了,要约上两位好友游遍中国,看看咱们中国的大好河山,所以呀,你要活的久些,多交几个朋友,等以后咱们再见面时,你可要好好和我讲讲,中国此时和彼时的不同,好好和我说说,华夏子民的壮举,可好?”

夏俊林一动不动的盯着徐清风泛红的双眼,他知道自己在欺负人,但没有办法,知己,知己,比徐清风更了解徐清风的夏俊林除了自己的私心外,也想留给徐清风一个活着的理由,他知道,自己的这位好友比自己脆弱、感性,看到身边的朋友一个个离去,保不准生怕只剩下自己孤单一个人,便早早的下来找他,

“哼,你那里是莽夫,你就是个有文化的流氓,就知道欺负我。”

看着强颜欢笑和自己说笑的徐清风,夏俊林于心不忍说到

“咱们说了这么久,你快点回去吧,不然万林又该吃味了。”

徐清风看着这个比儒生更像儒生的人,几次张开嘴又闭上,最后给夏俊林一个拥抱后悄然离去,

那是徐清风最后一次见到夏俊林,但他永远都记得那晚月色下修长笔挺的背影,那浑然天成的无法被泯灭的气场,让他突然想到老友的另一个身份,上海十三太保-师爷。

1974年9月23日秋分。

1974年9月28日,张万林怒杀红卫兵七人,被赶来的士兵赶来当场射杀。

1974年9月30日,夏俊林失踪,一同失踪的还有张万林的尸首,红卫兵寻找半月,最后不了了之。

1976年11月16日,徐清风等一众上海教授被平反。

1976年11月28日,两鬓霜白身形佝偻的徐清风到达上海机场,随身的只有一个背包,里面一个个白瓷瓶内装着当年一同离开上海同僚们的骨灰,

老人看着熟悉的场景,憋了十一年的委屈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同行者无一嘲笑,皆泪眼朦胧。

1965年6月14日,三十二人离去,如今一人归,加二十九个白瓷瓶,少的那两个,自然是失踪的夏俊林、张万林。

2002年,徐清风在子孙围绕中安慰离世,只是他不知为何,始终没有去看那万里河山。

2004年,东北农民孙某,在村子附近的湖面发现两具紧紧相拥的尸体,经法医检测,两个是被人用绳子绑上石头推入湖中,因时间久远绳子腐烂才浮出水面,而且两人均为男性。

十年文革早被写入历史,亲身经历过的人也一一退出舞台,可十年浩荡,区区几页纸张又能承载多少血泪?

@良辰怎不笑 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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